Monday, March 02, 2009

臉(一)

藝術家陳丹青在《笑談大先生》裡寫魯迅:
為甚麼我這樣子喜歡魯迅呢?
……
第一,我喜歡看他的照片,他的樣子,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。
……
這張臉非常不賣賬,又非常無所謂,非常酷,又非常慈悲,看上去一臉的清苦、剛直、坦然,骨子裡卻透著風流與俏皮……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甚麼表情,就那麼對著鏡頭,意思是說:怎麼樣!我就是這樣!

……

我這不是以貌取人麼?是的,在最高意義上,一個人的相貌,便是他的人。


數星期前,麗蓓嘉問我對她看法。我詞窮,胡扯了數句。向來不善描劃性格,雖不時被旁人問起,卻總可扯上一番道理胡混過去,說什麼人多面向,不限一隅,描劃時得一便不免失多,而人亦總有變化氣質之可能,此一時彼一時,今之陋習他日或不復再,昔之缺點或已變成今日之強項。說了,落下形容,便定格了,於是當我被問及,可以很方便的借用一些動聽話「我可不願把你看得局限了」把問題打發。這是真心想法,卻也是詞窮了、羞於直面他人之點評時之託辭。意識底層裡,唯恐得罪之心態未必有,怕倒過來影響別人對己之印象該是有的。

說起來,這些自我剖析未免會再讓麗蓓嘉見笑了。那次她問我何苦要常常叫自己不易過,總是挖空心思把潛藏的私心剖出來。哪是如此呢?平日嘻笑玩鬧,與一群學子言不及義、白癡鬥無聊,對大小事都不算執著、沒空計較,哪裡是與自己過不去?只是當靜心思慮,要辨清種種行事時,總不能置可能之真相於不顧。本於探索之好奇,對真假不敢茍且而已。純以真誠待之,無罪疚、不苛責,傷感難過之情輕淡若無,就只是明白人無完人。

人無完人?卻也未必。記起了花女形容麗蓓嘉的一句:「她是完美的女性。」初聽時,就只當是花女一句由衷之讚美,字義不用深究。現在細想,身邊可有哪位算是配得上「完美」?內子可不論,對她種種優缺知之甚詳,印象與感情已遠遠偏離使用「完美」之語境。一切相熟之朋友皆落於類此境地,全不足論。審閱週遭同事,才識淵博者不少,可是或失之鋒茫過露、或失之自信過滿……而才識淵博者不就會才幹出眾、不必然胸襟泓大、不一定相貌堂堂。這裡,遇上了如何界定「完美」之大問題。這大概言人人殊。可是大體而言,若依從東方對女性之通俗形象,當以「過猶不及」、「含蓄內斂」作為否定與肯定之指標。具體而言,則以溫、良、恭、儉、讓為美。不知麗蓓嘉可有滿足以上條件,但若倒轉來看,身邊眾人皆已一一顯露不符條件之某些方面,唯獨麗蓓嘉仍未被勾除於候選。此已是難得。

有些相識本也是候選之列,卻因外表相貌不配,可惜。這不是以貌取人嗎?對。可是既然陳丹青也直認不諱,我又何必自限?「在最高意義上,一個人的相貌,便是他的人。」大有深意。所謂變化氣質、有諸內形諸外、相由心生等莫不本於同一信念,人的舉止氣度神態表情談吐衣飾……都是由內而外的。即使不談此大義,人生在世,所得者亦實在有配與不配、叫人或欽羨或嗟嘆之可分。看陳丹青如何比較魯迅與西方大哲:
魯迅先生非得那麼矮小,那麼瘦弱,穿件長衫,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裡。他要是長得跟蕭伯納一般高大,跟巴爾扎克那麼壯碩,便是致命的錯誤。

麗蓓嘉身形適度,高一分算高低一分算矮;不會過份單薄更不會壯碩;不衣著隨便卻似乎也不刻意用心。不過於摩登亦不流於老派。相貌帶點雅,說話輕柔,對事對人皆寬厚,正與人文氣質相匹配。花女一句或許是無心插柳,可是聰慧如她,冷眼觀校內眾人,未必就不是一針見血地標出了關鍵、一矢中的描劃對了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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